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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宵节是团圆的节日,歌舞升平之中,西门庆也快乐无边;在这样的背景之下,宋惠莲开始了新一轮的、得意忘形的公开表演:
来旺儿媳妇宋惠莲……坐在穿廊下一张椅上,口里磕瓜子儿。等的上边呼唤要酒,他(她)便扬声叫:“来安、画童儿……快儹zǎn酒(集中备好的酒。“儹”同“攒”)上来!贼囚根子(混帐的屌东西)……多不知往那里(哪里)去了!”……“贼(混帐)少打(欠揍)的奴才!”……
画童儿道:“这地上干干净净的,嫂子磕下恁nèn(那么。北方今多读nèng)一地瓜子皮,爹(主人)看见又骂了。”
惠莲道:“贼囚根子,‘六月债儿热——还huán得快’(农作物在农历六月就收获了,在六月份欠人家的钱当然可以迅速偿还;“六月债,还得快”还指惩罚来得快。此处为后者意项)就是。甚么打紧(有什么要紧)!教你雕佛眼儿?(叫你做的是雕佛眼这样的精细活吗)便当你不扫,丢着……”
画童儿道:“耶咯嫂子……如何和我合气(生气闹矛盾。山东方言多说“格气”)。”于是取了苕tiáo帚(扫帚、扫秫shú、苕秫)来替他(她)扫。
在大户人家中,卫生还是比较讲究的,(《红楼梦》中的贾宝玉奶妈李嬷嬷看到宝玉的房间里瓜子皮遍地,就很不高兴)宋惠莲这样做,既不符合身份,也不能体现素质,于人于己,均无好处,只是虚荣之心得到一时的大满足。——对底层中国人而言,这就够了。他们在乎的就是这个。在我们生活中,“男版”的宋惠莲也很多。
“六月债,还得快”,宋惠莲的本意是:我磕瓜子不怕主人,让惩罚来得更快些吧。但是,恶果也很快就要到了。
男仆画童,脾气不错,况且也不敢得罪领导的情妇。
西门庆席上,见女婿陈经济没酒,分付(吩咐)潘金莲,连忙下来满斟一杯酒,笑嘻嘻递与经济,说道:“姐夫(姑爷)……好歹饮奴(我)这杯酒儿。”……
妇人一径身子把灯影着(遮着。山东方言)……向他手背只一捏。这经济一面把眼瞧着众人,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上踢了一下。……
宋惠莲这老婆(这女人),又是一个儿在槅子外窗眼里,被他(她)瞧了个不亦乐乎。……心下自思:“寻常时在俺每(俺们)根前(跟前),倒且提(似“是”)精细撇清(此指装腔作势假清高。山东方言),谁想暗地却和这小伙子儿勾搭。到明日再搜求我(挑剔我),自有话说。”
正是:谁家院内白蔷薇……馨香惟有蝶先知。
西门庆毕竟是个没有文化的流氓,不太懂得人性的复杂,吴月娘把陈经济引入女人圈,不仅没有引起他的警觉,而且他还自己先昏了头,竟然让潘金莲为女婿陈经济倒酒。旁边的吴月娘心中窃喜:小潘,你正在作死。
宋惠莲也窃喜:原来你也偷情啊,而且还偷得差了辈份。她的心理优越感上升了。
有人惋惜这宋惠莲没有抓住机会。但是,你让宋惠莲怎么抓机会!潘金莲是领导,自己是小工,她能把领导怎么样?况且,潘金莲已经有过前科,也有过脱身经验:
玉楼、金莲、李瓶儿三个并惠莲,在厅前看经济放花儿(放烟花。山东习语)。……金莲便向二人说道:“他爹(西门庆)今日不在家,咱对大姐姐(吴月娘)说,往街上走走去。”
惠莲在傍说道:“娘们(女主人们)去,也携带我走走。”……李瓶儿道:“我也往屋里穿件衣裳去,这回来冷……”
金莲道:“李大姐(敬称李瓶儿),你有披袄子(此为披风。加“子”为山东习语),带出件来我穿着,省得我往屋里去走一遭。”那李瓶儿应诺去了。
宋惠莲也真不见外,真把自己当成半个女主人了。
潘金莲也真会沾便宜,不知她借来的披袄以后是否能还到李瓶儿的手中。
独剩着金莲一个……见无人,走向经济身上捏了一把。……家人儿子(仆人的儿子)小铁棍儿,笑嘻嘻在根前舞施旋(蹦跳着打着转转)的……问姑夫(向陈经济)要炮[火章](炮仗、鞭炮。北方习语)放。这经济……支的他外边耍去了。于是和金莲打牙犯嘴(形容乱开玩笑)、嘲戏(调笑戏弄)……
金莲道:“贼短命(混帐的短命鬼)……我又不是你影射的(意中人、相好的。古代习语)……”……“……你是‘城楼子上雀儿(见多识广的麻雀)——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’(好个能禁受惊怕的小虫儿)。”(另注:北方人把“麻雀”叫“小虫”或“小小虫”)
“小铁棍”,这个小孩子将在无意之中,搅动了西门府。
潘金莲,在一个扭曲的家庭中,先自我扭曲,再扭曲别人。
正说着,见玉楼和惠莲出来,向金莲说道:“大娘(吴月娘)因身上不方便(来了月经),大姐(西门大姐、西门庆的女儿)不自在(感觉不舒服),故不去了。教(叫)娘们走走,早些来家……”……
当下三个妇人,带领着一簇男女。来安、画童两个小厮(男仆),打着一对纱吊灯(可挑着外出的纱灯)跟随。女婿陈经济躧xǐ着马(随意地骑着马),抬放烟火花炮,与众妇人瞧。
宋惠莲道:“姑夫(陈姑爷),你好歹略等等儿……我到屋里搭搭头(装饰一下发型)就来。”……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段子对衿袄儿、白挑线(配色装饰的刺绣)裙子,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(红色的、饰有金色丝线的手巾)搭着头,额角上贴着飞金(贴在鬓角的金花饰品)并面花儿(花状金面饰)、金灯笼坠子(小灯笼状的金耳坠),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(即走百病。正月十五日夜间,妇女相约外出行走且过桥,健身祛病。也称“游百病”“散百病”“走三桥”等)。月色之下,恍若仙娥(仙女),都是白绫袄儿、遍地金(一种高级金锦)比甲(对襟式的无袖上衣,长及膝下)。
一句话,宋惠莲的打扮,可谓小三像正房、仆女像大娘、农奴暂时得解放。
今晚,是她扬眉哇气的良辰佳日是。她不必再小心地侍奉潘金莲。她甚至可以当众与陈经济调情,以显示自己的魅力;她甚至公开与潘金莲叫板比比小脚,以打压潘金莲的声誉:
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,随路放慢吐莲、金丝菊、一丈兰、赛月明(均为烟花的名称)。……那宋惠莲回叫:“姑夫(陈姑爷),你放过桶子花(一种大型的烟花)我瞧!”一回(一会)又道:“姑夫(陈姑爷),你放过元宵炮[火章](炮仗、鞭炮。北方习语)我听!”一回又落了花翠(翡翠首饰)拾花翠,一回又吊了鞋(一会又掉了鞋。“吊”同“掉”),扶着人且兜鞋(慢慢穿鞋),左来右去,只和经济jì嘲戏。……
玉箫道:“他(她。宋惠莲)怕地下泥,套着五娘(潘金莲)鞋穿着哩。”
(孟)玉楼道:“你叫他(她。宋惠莲)过来我瞧,真个穿着五娘的鞋?”
宋惠莲故意套着潘金莲的鞋穿,等于告诉大家:潘金莲的脚太大。
你看她的表演:一会掉了鞋,一会又掉了鞋。一次又一次地羞辱潘金莲。
在两个金莲(宋惠莲原名“宋金莲”)的争斗中,宋惠莲要负全责:她在假山洞中偷情,先攻击小潘是后婚且脚太大且脚型不好看,在一度讨好小潘之后又公开挑战、公开叫板。
潘金莲一看对方这个疯狂样子,心中也明白一大半。
金莲道:“他(她。宋惠莲)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,谁知成精的狗肉(狗东西)!他(她。宋惠莲)套着穿。”
惠莲于是搂起裙子来与玉楼看:看见他(她。宋惠莲)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,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(绑着裤腿防冬风。北方风俗)。(孟玉楼)一声儿也不言语。
孟玉楼心里又鄙视又愤怒,她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个疯狂女人的美丽小脚。
但是,西门庆同志正在宠爱宋惠莲,小孟、小潘又能把她怎么样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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